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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宫里很少能看见这么幽静的地方。小院内凉风处处,闲栽几株新绿,落叶被归置到一处,砖明瓦净,霞光映照下涂上一层醉红。
云露看了几眼便不再多打量,她想到平安此时卧病,便径直朝他的卧室走去。这种小院落的结构姜露很熟悉,转过垂花门就是主人的居室。云露想着小公主的记忆,不多时,一点秋海棠的香便幽幽向她扑过来。
转过山屏,便可见平安此时卧处了。
外面天光散得差不多了,夕阳静静斜照,室内没点蜡烛,在此时显得有些昏暗了。
云露没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,故而当她一入屏内看见一张冷幽幽的侧脸时,也没感到多惊讶。
平安还在跟她赌气——不如说,她还在和平安赌气,所以他不看她。
云露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她走到他床前,提起声音开口,带着点不烦人的颐指气使,声音又娇又嫩,能榨出水来一样:“——你怎么不点灯?”
平安慢慢转过头来。
他的脸,一点一点,完全露在云露的视野里。
——在昏暗的室内,那好像是一张会发光的画。
精华灵秀,烨然若神。
他有一双堪称风流的眼睛,如星子如真珠,这种上挑的眼角好像带点阴柔,反倒中和了他身上太过咄咄逼人的俊朗。在这样的时候,暗光毫不损其容色,反而增其摄人心魂的美。
他睫毛一颤,抬起眼,淡扫了云露一眼。
云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……原来小公主,真是颜控啊。
平安见她今日戴了几件珠翠,玳瑁花钿,鬓雾花摇,更兼蛾眉淡扫,朱唇轻描,胭脂染就几重红,本就娇美的容颜竟又增色十分。身上雪白褙子,衬得小脸雪砌成的一般。她跟他说话,杏目圆睁,十分有生气——
她竟一点也没为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快伤神。
……
他不多看她,低哑着嗓子,慢慢说:“殿下,还恕小人怠慢。”
他这又是在气她。
云露无奈,她知道这种人就是一句话拐十八个弯的性子,更何况他还故意气她,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?不是冷冰冰就是冷冰冰。不过在她看来,他这样跟小孩闹别扭似的,倒气不着她,反而有点好笑。
——何况按照他们以前的相处模式,他不过一会,就要来哄她了。
幸好现在她已不再是姜露,若是以前,小公主遇到他这样冷淡的回复,肯定得委屈哭出来。
平安见云露一时不回话了,心下冷笑,料定她又是一时兴起来气他,待会性子起来了,说不定还要说多少伤人的话……他这样的人,怎么有资格跟公主争辩?他只是个没根的东西罢了。
他靠回枕上,微闭上眼,听见脚步远去的声音。
……真的这么不耐烦?连跟他发脾气也懒得?竟是走了么?
平安又觉得心口绞痛起来,那日不欢而散时公主朝他嚷的话又响在耳边——
“本就是你骗我和你好!要不然我怎么会和你这样的人做那种龌龊事!”
“你是个怎样的东西还用我告诉你?真要硬气,以后别来找我了,大家散了干净!”
“告诉你,我早就想和你散了!”
……原来是真的吗?
她,要就这样抛下他了吗?
云露回来,见他捂着心口低低地咳嗽起来,不禁放下手里的火折子走上前去看他。没想到还没近他身,那人就冷淡地避开了她。
云露也不生气,她先自把蜡烛点上,一时室内亮了许多。在烛光下,云露才看清平安满脸病容,眼角眉梢都泛着红晕,俨然是真病了。
又走几步站到他床边,云露想了想,还是先问道:“你怎么不叫人来给你看看?”
平安沙哑的嗓子慢吞吞道:“我这样的人,怎么配。”
云露已经不记得这是小公主对他说的话了,不过她也猜到了一点。云露想,和他这么来来回回绕圈子,发的叫个什么糖呀,还是直截了当说人话吧——
可是,她也没有经验啊?
平安见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,想着今天忍不住连刺了她两句,下面不是哭就是该又发火了。可是,他又实在心口疼,实在气她,气自己。
……原来,只有他一人还在意她那天说要嫁人的话吗?她,就真的只是和他玩玩,只是觉得和一个阉人做那档子事新鲜,等主子厌倦了,就可以轻易把他抛开,自己好嫁人去?
怪不得……每次在帐子里,每次他情动地叫她的名字,她都是一副他脏了她的样子。……原本,一个他这样的东西,也是不配说主子的名讳的吧?可笑,他竟然还妄想着她能……
能如何?喜欢他?爱他么?真是笑话啊!一点点对小狗似的怜爱,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多了,竟然还不知足、还不知足,还想要她全部的真心……
可是,他是如此的低贱,即使是对小狗一样的怜爱,连那一点点真心,他都放不下……
云露踌躇地想了一会,还是决定先道歉好了,尽管忘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引起两人不快,先道歉,总没错吧?
“平安——”她坐到床边,捞住他的胳膊,软软唤道,“对不起。”
平安整个身体都僵住了:“殿下?”
云露以为他没有听清,又乖乖地说了一遍:“对不起、对不起嘛!我错了……我不该和你吵架,不该说话伤人,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,你原谅我好不好?”
道歉+反省+保证,完美。
平安只觉得她松松握住自己胳膊的那一只小手好像一团活火,烧得他整个人都如同要化成灰烬。听了云露的话,他的心不禁狂乱地撞击着这幅残破的身躯——殿下今天为什么这样温柔和顺,反倒给他道歉?
可是,他不能否认的是,自己整个人都好像泡在蜜浆里一般,一点点偷偷的、不该有的心思,渐渐生出来——
这样的殿下,不想给任何人看到。
若是,殿下能只对自己这样,就好了……
殿下这样对自己,那她,是有一点点喜欢这个卑贱的阉人的吧?即使,只是一点?
云露还在说:“……今天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,怎么这么不小心就着凉了?屋子里还一点药味也没有,生病不吃药,你说你这样是想干什么?”
平安突然明白了什么,身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,他静静地开口:“……殿下,是觉得小人故意使苦肉计,来气殿下?”她觉得他在故意博取她的同情?……她,只是可怜他生病了,才突然对他这样好么?
云露莫名:“嗯?没有啊……生病要吃药,这是天理嘛——还是,有什么人怠慢你了?不给你看病?”
她没察觉到平安放在被子上的那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,只看到他无声地摇摇头。
这是……没事的意思?
那,他不生气了?
云露扑闪着睫毛,试探问道:“平安,那,那件事就算揭过去了?”
烛光映着云露漆黑鬓间一点闪烁的金,她的小脸娇美难言,却显得小心翼翼——平安蓦然明白了,为什么姜露这样乖巧,为什么她来关心自己的病,都是因为他猜中了她的心思——她要他认清自己只配当个玩物,不要妄想跟她长久,公主殿下终究还是要嫁给那些王孙公子的,那些,正常的男人的……
平安忽地冷笑,为了这点心虚,她连公主的架子都放下了?不辞劳苦来他这个低贱的小院里,来对他温言软语,就是为了将来那个、连名字也不知道的、该死的驸马爷?
她何必心虚?他本来就是个不用在意的玩意儿不是么?!
一时间,平安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,是酸涩心恸更多,还是恼恨愤慨更多。
是她主动来招他的……是她主动来招他的……现在他对她情根深种,如她所愿了,那个没有良心的小东西却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他丢下了?她想来就来,她想走就走,殿下啊殿下,她竟只当他是没有心的么?!
心绪激荡不已,他竟抑不住地又咳嗽起来。
云露见他咳得难受,不禁急道:“你咳就咳了,干什么这样压着声?我又不会怪你冒犯,你……唉!”她决定了,明天就给他叫个御医。
平安突然抬起头来,他见她此刻黛眉微蹙,眼中含雾,竟说不出的动人,看得他心里不禁一跳,然后恨了几分——她这样子,终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,终究,也要给别的男人瞧去!
别的男人……她的丈夫……
要是,把殿下关起来,只给他一个人瞧,只对他一个人笑,就好了……
回过神来,平安心下苦笑。若真是这样,依露露的娇蛮脾气,一定一辈子也不对他笑了。
看着她的担忧不似作伪,平安的心口又痛了几分。然而他却没管,只是咳过去之后,用更加沙哑的声音道:“殿下,可否给小人倒杯水。”
云露立时起身去倒水。
这样的使唤,还是第一遭,可云露竟浑然不觉,果然认认真真给他端来一杯水。平安又是心疼,又是愤恨——为了那个什么驸马,殿下竟然做到这样地步?
他接过杯子慢慢呷了一口,然后沉沉道:“殿下过来。”
云露以为他已经消了气,此时是有话对她说,闻此乖乖凑上前来。
乖顺的猎物主动入了猎手的套子,不知道是谁可怜?
她刚凑上去,就被一股力量给拽着跌在了床上,然后紧接着,就是一双滚烫又柔软的唇瓣胡乱地印在了她脸上——那几乎像是什么饥饿的野兽在嗅吻它的晚餐。没等云露反应过来,那唇瓣就找到了准确的位置,然后一只灵活又狂野的舌头就把她狠狠欺负了一番。
许久后,云露才被放开,她还没平息匀呼吸,就听见刚刚那只野兽讽刺地说道:“恨我吧?觉得恶心么?殿下,殿下若是真想要弃了我,也不必与我这个玩物虚以委蛇,我……”
她抬头看了他一眼,那人的话竟梗住了。
云露这才明白,他根本没消气啊。不但没消气,还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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